2008年9月11日星期四

秋 赋 [从维熙]



秋 赋

别了春日的潇潇春雨,走了苦夏的天上骄阳;落叶无声地从树上飘落下来,在泥土上叠印出大自然的秋韵。

人生若同一丝游云,一片落叶;云与天宇的相栖是短暂的,叶与树相依是匆匆的。惟其短暂,人生四季的秋时,才有了特殊的音韵。果实成熟了,在枝杈间露出了迷人的色泽;但是那美丽的瞬间十分暂短,随着叶片的坠落,它告别母体的时刻已悄然来临。那是一种忧伤的别离,无论是醉红了脸的高粱,还是白了头冠的芦苇,它们从萌芽到吐穗,都经历春夏季节的风吹雨打,待到生命璀璨到极致的时刻,它们便到了与母体生离死别的日子。

树若有知是感伤的。

果实如若有情也是恋栈的。
但是自然界的别离——无论是游云告别天空,还是果实坠离母树,在感伤的别离中,还蕴藏着再一次聚会的希望。记得儿时听过的童谣中,对自然界的生命循环,就有如下的描述:“长生不死狗尾草,草籽随风满天飘;可爱鲜红大蜜桃,为它送情把核抛。”草籽被风吹到四面八方,桃核被人们抛向新的地域,它们在秋天虽然死了形体与灵肉,但到来年,那桃核又从大地上萌发出树苗。各种草木历经枯黄以后,再一次轮回生长,果实便在来年秋日,又一次眩目于枝头,因而那落叶与落果抒写的秋韵,是一首“长相思,永不离”的恋歌。

人类与大自然相比,感情的天平显然是倾斜的。母亲从分娩后代那天起,便盼着儿女们快快长大,期冀着男儿成为挺拔伟岸的山,女儿成为碧波粼粼娟秀的河;岂不知儿女们长大一天,她们就接近了秋日一天。待儿女们像燕子出巢,飞向天南地北的时日,秋色也就染白了她们的发鬓。

我走在街上,每每见到白发染鬓的老人,总是联想起果实坠地的老树,飞絮已去的芦苇。她们空了枝头,死了当年曾有过的美丽,像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云霞,田野四向飘零的落叶。但是不同于云霞和落叶的是,大自然永远不知疲惫地周而复始,而人类则无一例外地都要回归到天宇的尽头。

那是寂寞的冬季,是白雪覆盖着的荒原,若同是一张无限大的冰床,他们静静地休眠在那银色的梦幻里,在咀嚼着往昔的欢乐之后,耸立在他们面前的,不是再生一次的美丽轮回,而是生者为悼念死者树起的墓碑。这就是人类自身一首永恒的秋赋,“长相思,永别离”。我不知道贝多芬的《安魂曲》是不是写在秋天,但其中的每个音符旋律,都充满了秋色的悲凉。

惟其人生如流萤般的短促,人类才更加珍惜生命自身。中国文化格言中,有许多是警示人们热爱生命的。比如:“一寸光阴一寸金,寸金难买寸光阴。”“人生好比河中水,只能流去不流回。”曹孟德当年在江涛滚滚的赤壁吟唱出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的感叹;但是也写出了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;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”的豪迈诗章。这些格言和诗章,都是激励人的生命从有限向无限延伸,以不负来去匆匆的人生。

时至秋时,眺望窗外,在秋雨迷离中遥见枝头绿色凋零;对镜自视时又见发鬓添霜,便有感而发,涂此《秋赋》短章,用以自勉自励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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